这些年来,我一直守住一间教室,带着学生大量地读诗写诗。读的写的都是现代诗歌。学生年龄也比较分散,二到六年级都有。有人很是好奇:小学生,能写出什么像样的现代诗来吗? 成人对儿童世界的傲慢与偏见由来已久。我以为,这缘于成人的傲慢和自我封闭。要知道,文学和艺术的天敌是陈词滥调。朱光潜先生认为“诗要说的话都必定是新鲜的”。这“新鲜”又从何而来?这就要回到“什么是诗”这个本源性话题上来。 “诗言志”“诗者,志之所之也,在心为志,发言为诗。情动于中而形于言”。诗歌是思想感情驰骋的地方,萌动于心中为志,抒发出来为诗。心中情感激荡,因而形诸文字表达出来。白居易在《与元九书》中也说:“诗者,根情、苗言、华声、实义。” 当然,这都是古典诗歌言志抒情的传统,对于现代诗歌来说,选择合适的词语,大胆地表达内心的声音,只要是当下那一刻的想法、感受、情绪状态,都可以落笔成诗。 正如奥地利诗人汉斯·雅尼什在一首小诗里所写的—— 抬起头 推开窗 吸口气 吐口气 就是 一首诗 对于初学写诗的人来说,诗歌诞生于惊奇,拥有创造的伟力。 诗人蓝蓝在《如何成为一个诗人》里这样写道:“亲爱的孩子们/写诗其实很容易/今天的作业就是比赛吹牛/谁说得最不可思议/谁就是诗人!” 看,多么神奇!小孩子的吹牛都可以写成诗,调侃又为何不可以? 我说大人们啊,儿童的幽默,不可无视,也不宜低估。正是在这谈笑之间,想象迭出,诗意横生。所以,带着孩子写诗并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难。 我在学校成立了一个专门带大家读诗写诗的社团——星星童诗社,诗社第一节课,就从“什么是诗”开始谈起。 提到“诗”,孩子们想到的都是古体诗,最容易脱口而出的正是李白的那首《静夜思》。然而,当这首经典的古诗翻译成英文,再转译回来,就变了个样儿—— 月光洒在窗户纸上 地上泛起一层霜 抬起头来 看那天上明月 低头沉思 想起远方的家乡 我笑着问孩子们:“还认识这首诗吗?这就是《静夜思》,跟大家都熟悉的那首,有什么不一样呢?” “句子有的长,有的短,没那么整齐了。” “不强调押韵了。” “句子变多了。” “意境不同了。” 这就是现代诗了,因为更自由,所以有更大的空间。所以,现代诗更适合现代的孩子。英国诗人依尼诺·法吉恩在《什么是诗》里这样写道: 玫瑰不是诗, 玫瑰的香气才是诗; 天空不是诗, 天光才是诗; 苍蝇不是诗, 苍蝇身上的亮闪才是诗; 海不是诗, 海的喘息才是诗; 我不是诗, 那使得我看见听到感知某些散文无法表达的意味的语言才是诗…… 诗不是对某样事物的具体描写,而是对它的深刻凝视,需要捕捉你在刹那间的情绪流动,如初见般的惊奇。就像诗人孙文波所言,“所谓的诗歌技艺,是建立在洞察力之上的”。为了加深这一印象,我带学生又读了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的《在意义丛林旅行的向导》,继续探寻诗歌语言的特色。大家轻声读着,也交流着彼此喜欢的诗句,有些似懂非懂,有些一知半解,但都在很勇敢也很努力地感受诗句中隐含的意味。 在诗歌课堂上,我不会像做阅读理解题那样带学生去寻求一个标准答案,而是试图借助词语的提示,说出当下的印象。正如米兰·昆德拉在《生活在别处》里所说的:“在诗歌这片领地上,所有的话都是真理。”这也正是诗歌的迷人之处。 当情绪被诗句唤醒,当思虑被语言击穿,诗歌殿堂的大门缓缓开启,孩子们透过狭窄的门缝,似乎窥得一点儿写诗的妙法。 诗歌的幼童蹒跚学步,就从模仿大诗人的诗作开始。“童心即诗心”,童年的天真好奇就是浪漫诗心的源头。我们从日常的生活进入,曲径通幽,路上的花香鸟语,成就孩子笔下笨拙的诗行。 一个谦卑的诗人,一定要有一颗骄傲的诗心,无限相信自己笔下的事物,那正是心中景象的投影。哪怕稍显稚拙,哪怕跌跌撞撞,我们依旧不管不顾,走向前方,最终成就一间“彩色的诗歌教室”,那是一个更大的宇宙。 (作者系深圳实验学校小学部语文教师,著有《更大的宇宙》等) |